我們的日常,障礙者的阻礙(鄭智偉-手天使發起人/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社工主任)
我的日常生活
今天早上賴床到十點才起床,上完廁所盥洗後,先去健身房運動,運動完洗個澡準備工作,並到巷口麵攤吃早午餐,然後再搭捷運往古亭,上樓工作前會先去7-11點杯咖啡帶走。工作到一半時,同事約我去頂樓喝啤酒聊一下天,因為最近反同公投的事大家都很煩。傍晚趁休息時順便去理了頭髮,除了夏天到了清涼一下,也想週末去酒吧喝酒時可以帥帥的、順便看帥哥帥弟。晚上十一點半才忙完下班,回家後打開電腦上網找了自己喜歡的gay片,打手槍後去洗澡,再回房開冷氣,並和男友講睡前電話後便呼呼大睡。
上述這段文字是過去一年我到社福單位或跟社工系學生分享時,請他們先讀的一段話,簡單描寫我的日常生活,從家裡到工作、從吃喝拉撒睡到自己的情欲生活。接著,我會問:「我這樣的生活應該很普通吧?沒什麼特別的吧?」偶爾會有人回答:「我沒看過gay片!」或「我單身很久了啦!」這類有趣可愛的回應外,聽眾們都同意這樣的日常生活就是很自然地存在於我們之間。
接著我會秀出社工人們一定會知道的「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」圖,無論是正在念書的社工系學生,或是要寫方案申請經費補助的社工,都會露出會心一笑,畢竟社會工作很多的助人價值都在滿足人的需求,尤其最底層的「生理需要」,更是社會工作最常面對、處理的個案需求。
之後我會邀請聽眾朋友再次回到「我的日常生活」,歸類我的日常活動是屬於哪一種層次的需求層面,如,「賴床到十點是符合什麼需要?」通常得到的答案是「生理需要!」,「喝酒聊天呢?」,觀眾回答:「情感與歸屬的需要!」,「健身呢?」,有人認為是「安全的需要!」,但也有人認為 「不是,應是美感的需要啦!」,「理髮呢?」,有人覺得是「美感吧!」、可是也有人認為「好像也是自我實現耶?!」那「自慰呢?」,有人不加思索回答:「基本的生理需求啊!」,但也有建議提到:「我覺得可能是認知與了解的需求,因為你會知道自己喜歡什麼!」。這時段大家都非常踴躍參與討論且積極說出自己的想法。於是我會把障礙議題納入提問:「請問大家,那障礙者可以跟我一樣賴床嗎?」、「障礙者可以去健身房運動嗎?」、「障礙者可以去酒吧認識朋友嗎?」、「障礙者可以跟我一樣用電腦上網找色情片打手槍嗎?」,同時,我也會補充說明,其實我的日常很多的行為都跟情/欲或性有關:譬如,我去健身可能是為了增加我的身體資本,讓更多男同志多看我一眼;我去酒吧喝酒,可能是想要找人發展一夜情;我去理髮剪個帥氣的髮型,可能是為了讓我喜歡的男孩多看我一眼。就算上面所說的事都沒發生,一個人的我還是可以回到家後,自己打手槍解決我滿腦子的性欲。但,障礙者大多不行。
障礙者無法賴床,因為他們的生活需要配合主要照顧者的時間(如,父母要在上班前把障礙子女搬下床及上廁所或餵食);障礙者的髮型常常很俗、或古板(我以前真的這麼覺得),因為大多時尚的髮廊門口,都有一個輪椅無法上去的高階;障礙者也很難去酒吧,因為大多數的酒吧都在沒有電梯的地下室,而且室內走道根本無法容納下輪椅!
我們的日常對障礙者來說,都是阻礙!而我們社會工作專業在協助及支撐各類弱勢案主時,會擔心他們沒飯吃、沒有安穩居住的地方,因此努力連結資源以提供他們經濟支持。但,主流社工界卻集體忽略「性」對每一個人的重要性,進而看不見障礙者的性需求,因為性在障礙社會工作中,常被界定為「問題」而非案主的權益。
我的障礙意識啟蒙
國二那年,台北市YWCA來我學校作健檢,之後確診我是S型側彎。經醫生解釋,我才知道為何從小我就容易背痛、每當朝會只要站久一些,我就會覺得全身酸痛、想扭動身體,我也才了解為何我走路時會扭屁股,還因此被同學嘲笑。十八歲那年,我跟著專科同學一起上成功嶺,台大醫生建議我拿病歷證明給軍醫,在入伍隔天,營長就告知我可以下山,因為我符合免訓的規定。當天回到家後正好是阿嬤的壽宴,長輩們知道我不用當兵時,都用一種擔心的眼光及口吻關心我。這種狀況在幾年後拿到免役證明時,又發生了好幾次。我想,在那個「男人一定要當兵」的年代,不能或不用當兵的男人,某程度上也與「殘障」劃上等號,長輩甚至屢屢擔心我會因身份證上印有「國民兵」,而影響找工作的機會。
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提供中、重度智能障礙學生就學的某國立啟智學校,當時我的工作是就業服務員。為期一年的工作期間,我常聽到同事們說有女學生請假幾天去做子官摘除手術,原因是家屬擔心學生畢業後無人看管而易與他人發生性行為,甚至遭受性侵,導致產下同是智能障礙的下一代。故若當女學生有一些身體子宮的病痛問題,常藉此「順便」摘除子宮。同時,也有重度智能障礙的男學生在就學時結婚,原因是家族是大地主,需要有人傳宗接代延續家族香火,而我這位男學生還是唯一金孫。此外,我也曾聽聞校內發生男女學生談戀愛,但男方家長非常反對,原因是因為兒子是「中度」智能障礙,怎麼能和「重度」障礙的女生在一起呢!
上述這些事情,都讓我深刻理解到障礙與性別如何交織互動影響一個人的生存樣貌,其中包括:女性障礙者的身體自主權、障礙伴侶之間的權力議題、以及障礙者的婚姻自主權等議題。離職幾年後,當年教過的一位男學生寫信向我出櫃,更讓我看見「同志」「障礙者」的存在,以及雙重弱勢身分為他帶來的辛苦與艱難。另外,我重聽的外公、男友的重障輪椅族大哥、熱線長期來電諮詢的多重障礙者、以及同志運動的好戰友Vincent(手天使另一位發起人)等人,都豐富並拓展了我的障礙意識,也清楚提醒我在同志運動的實踐中,必須加入障礙平權的觀點。
性權運動與障礙平權的交織
2013年4月,我在臉書上寫了「我想成立台灣性義工組織,想為重度障礙男同志提供性服務,不知道我臉友們有人有意願嗎?意者請傳訊息給我!謝謝~」一個禮拜內我收到六位朋友的訊息,表達他們有意願擔任性義工。當性被社會嚴重污名化時,還有六位朋友願意挺身而出、協助提供男同志重度障礙者自慰服務,真的令我和Vincent感到意外與感動。這也更讓我們清楚意識到,台灣推動多年的同志運動、性權運動甚至是妓權運動,著實改變了同志族群對於性的看法,能將「性」視為成就個人生命完整的重要因子之一。臉書po文不久後,我們開始第一次的會議,當大家討論為何想提供重度障礙男同志性服務時,許多人都提到「同志」與「殘障」面對的歧視很類似:尤其社會都認為同志的性與障礙者的性都是「有問題」或「很奇怪」,常帶著窺奇的角度看待這兩者的性;另外,公共空間也排除這兩者的親密關係,認為同志與障礙者在公開場域的親膩(密)行為是不合時宜或傷風敗俗;同志與障礙者的性也被病理化,不但將男同志的性與愛滋緊密連結,也用藥物壓抑智能障礙者的性需求,否定性作為同志與障礙者尊嚴地活著的基本需求。
經過多次會議並邀請多位肢障朋友與我們分享後,我們確定服務提供的運作的方向:讓台灣的障礙平權運動看見性權的重要性,同時也讓台灣的同志運動有障礙平權的新視野。此外,我們為這個服務型組織取名「手天使」,主因是當時正值台灣保守反同基督教團體動用一切資源,打壓性平教育及同志平權之時。而我們相信,若世界上真的有天使,當祂看見障礙者們為性所苦時,慈悲的祂們必然、也願意為障礙者提供自慰服務。
讓性empower障礙者!
2013年9月25日這天對手天使的伙伴來說是重要的一天,因為這天是我們第一次提供服務。對象是一位重度障礙男同志Steven,服務後Steven給我們高度的評價及回饋,甚至在第一次服務後半年便申請了第二次服務。但讓手天使感到更開心的是在二次服務後,Steven積極拓展了他的生活範圍,像是去參與許多休閒活動、懂得如何在與人的互動中增進對方對他的好感、如何和喜歡的人搞曖昧。對他來說,體會過性愛的美好後,讓他願意更努力地改善自己的日常生活狀態並走入人群,致力於擁有更多與人發展關係的機會。即便外在的挑戰及歧視依然存在,但我們看見性如何成為障礙者與他人親密連結的強大心理動能。
如果我說,社會工作重要專業價值之一就是empower(賦權/增能)我們的案主,那手天使對台灣的社會工作專業的重要提問便是:
性,可否成為empower弱勢者的重要因素?
台灣的社會工作是否可以坦然面對性所帶來的正向力量,以及可能伴隨的傷害,而非只是一昧問題化「性」,透過恐懼性、忌憚性的語言,將性簡化為性騷擾、性侵害等單一負面理解?在手天使六年的實踐中,我們學到對性的正面肯定如何為障礙者帶來改變生命的力量,而我們也將繼續協同並支持台灣的障礙者尋找自己人生的性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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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編:感謝周月清教授和陳伯偉副教授努力邀稿統整,和台灣社會學會重視予以刊登該會刊,手天使深表敬意致謝。本文截錄自『台灣社會學會91期通訊』
==和『還我性權: 讓性empower障礙者』系列相關文章連結,敬請參考==
還我性權: 讓性empower障礙者-序(文/陳伯偉 周月清)
第一篇:障礙者的情/欲困境
如果情欲也可以跟頭髮一樣被剪掉就好了(鄭佩淳-肌肉萎縮輪椅族女性)
請家長還給身心障礙女兒做愛權(Superwoman-重度肢障女性輪椅族)
我的「無臉」男友:全盲女性如何經營親密關係(Alicia-全盲視障異性戀女性,目前有男友)
男性腦麻者的情/欲困境(囚-腦性麻痺,日常生活需要大量支持的輪椅族)
虛假與掩飾是我的日常(Pikachu-腦性痲痺男同志)
聲色情慾(小謝-聾人異性戀男性)
第二篇:手天使與障礙者的情/欲協作
手天使用欲望豐富殘障者的生命(黃智堅-手天使發起人)
女性身障礙者的情欲困境(黃雅雯-手天使訪談義工)
長照不只是翻身、餵食、換尿布、也應協助自慰、打手槍(劉于濟-手天使面談義工)
性義工不是天使(阿空 - 手天使性義工)